我正找不出话来回答，感觉分外难堪。可是天无绝人之路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街道的另一边响起：“周舒阳!你旁边这人是谁!?”
是钟伟……钉子依稀记得起上午打游戏时某个ID的声音，知道是我的同学，吓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。
“喂，我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消失……”钉子问我。
“诶，你就是那个陪玩小姐姐?”路上安静得很，钟伟把钉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，他不断走进想要看清楚钉子的脸。“不对啊，哪有陪玩会跟你逛街啊!?”
“啧啧，他没有上班会课呢……”钉子提醒我道。“我接收了他手机的反馈，应该是没有进入过班会课的直播间，倒是一直在打游戏，很专注呢……”
“那最好，钟伟知道我根本没什么表妹。”我长出一口气。估计班里大多数人其实也是将信将疑吧。
“这位……哟，好漂亮!”钟伟刹那间似乎灵魂出窍，然后终于意识到我站在旁边，而且和钉子的距离远小于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间距。“哦，你们是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我压低了声调说。
“哇，你说话变调的感觉好好听。”钉子说。“有点像个声优呢。”
“嘿嘿，只要说到他在乎的事情，他就会变成这幅样子。”钟伟故意让场面重新变得尴尬。我狠狠瞪了他一眼。钟伟心领神会，转口又说。“他对班里其他人也就这样。”
“那周舒阳你其实很在乎整个班喽?”钉子自始至终没有想到“我和她的关系”这么一层。“那你还跟我说你这个人很孤独……”
“其实我们都知道周舒阳人挺好的，就是他自己整天跟蝙蝠侠似的独来独往……”钟伟扭头对钉子说。“对吧……额，请问怎么称呼?”
“就叫钉子吧。周舒阳就这么叫。”钉子无所谓道。
“那怎么行!”钟伟又开始阴阳怪气。“丁小姐的昵称也就只有周舒阳能叫吧……”
我的脸开始绷不住了。钟伟这个人通晓年级八卦，但是从不乱传——他其实有点像媒婆，总想把周围的人凑成一对——生得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，却在那乱点鸳鸯谱，想来也是奇怪。
“别胡说……”钉子下了自行车以示清白，同时又画蛇添足地捂住脸，我在街边停放好自行车之后，继续加入谈话。
“诶，姑娘，您这身后的图案，可是人类公敌!”钟伟半开玩笑道。
“额……是吗……”本体被骂，钉子虽然跟软件联系已经不大，但是听到这种话还是比较难受的，之后的谈天说地中，她都有些闷闷不乐。
半小时后。归家。
“周舒阳，你说大家是不是都很讨厌我……”钉子进门的时候忽然觉得委屈。“你说我是不是没法和软件彻底分离……按你的分析，我和软件的分离速度应该是指数型成长的，可是过了这么久了……为什么我感觉还是没有彻底断开?”
我能理解钉子的委屈之处。我思索了一会儿，竟然无话可接。当务之急，是先安抚好钉子的情绪，毕竟就如她自己曾说得，要是一个没想开，大脑就死机了。
“噗嘿嘿哈哈哈!”钉子忽然感觉脚底一痒，赶紧脱掉了鞋子，隔着白色的船袜在脚底摸了半天，还以为鞋子里进了个活物，检查一番才发现是我拿着手机在戳着软件的功能分区。“你干什么啊!”
“笑一笑嘛，不要老是哭丧个脸。”我坏笑一番，然后正色道。“你看，我刚发现，我的手机删除不了这软件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删除?”钉子说。“你不怕我忽然消失啊!”
“这可能就是问题所在。”我说。
“你在说啥?”钉子摸不着头脑。
“你没发现?”我又戳了戳屏幕。
“嘿嘿呵呵呵呵呵好好好好了，别弄了。”钉子脚底再度吃痒，话都说不完整了。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告诉我嘛……”
我摇了摇头，同时脑海里开始措辞，这个人机联系其实挺奇妙的……至少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……
“你告诉我，我就……”钉子忽然坐到我旁边，两只白袜脚伸了过来。
看来她误解我的意思了。不过送上门来的东西，岂有不收之理?
“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把这些话讲清楚……”我说。
“啊!?”钉子说着就要把脚收回去，可惜我还是抓住了她的左脚。
“别反悔啊，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……”我说。
“那你先说!”钉子要求道，但是我的手指已经在她的脚底动了起来。“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好痒哈哈哈今天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哈哈哈这么……哈哈哈受不了了哈哈哈哈我错啦哈哈哈哈……”
运动过之后，的确会更怕痒呢。说实话这手感是真的不错，实在是不想停下啊……看着钉子气喘吁吁的样子，我还是停了手，随后开始说明我的看法：“好了好了，放你一马，接下来你要听好……”
“好的!”钉子立马正襟危坐。
“现在整个软件成了你的大脑皮层的一个‘体现’，那么，无法删除‘体现’的到底是什么呢，钉子，我问你一个问题……你害怕忽然离开这里，回到数据库里去吗?”
“害怕……”其实钉子不久前就给出了答案。她的的确确害怕重新湮没回数据洪流之中，孤孤单单，连对影成三人的机会都没有。
“而且你认为，程序的存在和你人体的存在是相通的，对吗?”
“对啊……”
“这就是你逻辑上的一个问题，被反映在了软件本身。其‘抗拒删除’，就是因为你的意识里，害怕自己也会忽然消失……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你永远摆脱不了与程序的纠葛。”我说。“除非，你愿意与它‘彻底决裂’。钉子，我知道你的来历，但我无法代替你思考那些有关你自己的存在的问题。你看，删除的进度永远是0%。”
“可是我……”钉子欲言又止。她的心里，一定五味杂陈吧。
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新鲜，可是这样的一个软件，让我们跟着程序的提示做些越来越无聊的重复的事情。你愿意和这种‘本体’有一点点联系吗……”
“不愿意!”钉子忽然握住我的手。“虽然可能会消失……但是我一定会摆脱最后一点联系的……一定会的……我不愿意成为被程序支配的人，我不想被安排，这个世界这么大，我不想连移开目光的机会都没有……我的本体，如果你听得到的话……我不想和你的程序有任何关系了……我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……那就，从摆脱你的束缚开始吧……”
下载的进度忽然动了，慢慢走到了100%。
我和钉子都屏住了呼吸。下一秒，会是什么样?
滴答，滴答，滴答。钟，不紧不慢地走着。钉子没有消失。
重新安装软件，再点击屏幕，钉子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。
不过钉子却依然可以访问数据库，我们谁也解释不了个中原因。好在一切尘埃落定。
谢谢你。这一刹那我们的心似乎产生了共鸣。感谢彼此的智慧，彼此的信赖，彼此的陪伴……世界这么大。还好有你。
